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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看碧溪初腾日,暮对青山淡抹云。抹云。她们的名字在同一句话里,那么,以后生死都在一处。从前那个死地,母亲拼命把她送出来,她也拼命逃了。好容易到了这里,过了几年清净日子。她已经习惯了宫女生活,她不愿出去,母亲必然已经病逝了,父亲……那不是她亲人。如果这次注定要死,不管是几十年后,十年后,甚至十天后。无论这次死期在何时……抹云想:她都不逃了,娘娘若被逼着殉葬,她就陪娘娘一起。五月初一。天未明。姜离对着镜子,像个衣架一样动也不必动,由宫人前后忙碌服侍换好了帝服。她难得发自内心露出了一点笑意。自然,她不喜欢当昏君,不喜欢呆在这陌生的封建王朝。但既然来了,她就无比庆幸身上穿的的龙袍。因在这诸般道理讲不通的皇权时代,她是皇权本身。兴安小心递上内阁送来的奏疏:其实这是陛下昨晚就该看的,但陛下说,今早要早起所以要早睡,就放一边去了。奏疏上写的是今日各部要呈奏的要事——说是上朝议事,但朝臣们基本不会突如其来在朝上奏大事,然后让皇帝当场决断,这岂不是为难陛下?一般要事都会提前奏疏回明,内阁拟好建议,给皇帝充足的准备。上朝(尤其是朔望大朝),就走走流程,有点像是公开课,内容是早就排练过的,你好我好大家好。姜离拖延症犯了,本来昨晚的预习工作,今早才看:目之所及除了端午大节的祭祀礼法事,其余显然都是兵部事宜。看来是于尚书正在整顿兵部与军务。姜离只打眼一看,就略过去了。毕竟她就是打眼一百看,也没有什么意见——她是已经看了一个月的史料,也了解了些军国大事,但要让她改于谦的策划,就相当于,一个业余军事爱好者(入门一月),给国防部长提军防意见一样。一言以蔽之: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也请你别出发。姜离是不会靠着几本史册,自以为知道历史,就认为‘优势在我’,对于谦等人防备瓦剌的战术指手画脚的,不然,她跟朱祁镇本人有什么区别?她抬手拿了块美味点心:是掺了艾草,做成栩栩如生莲蓬状的糕点。这是高淑妃宫里送来的。姜离已经认全了后宫女子们的面容。出于颜控的敏锐,她对高朝溪印象很深。虽然行事规矩一点儿不错,但她眼中有遮也遮不住的灵动,像是山间清泉小溪。于是当高朝溪递上所写的思慕君王的诗词,又带着得体仰慕的宫妃笑容请自己去她宫中时,姜离想的就是:她不笑应该更好看。或者,她将来若是肯真心笑,必是更好看。姜离再次低下头看写满了军国大事的公文。事关朝政,她不懂的事,不会干涉。但有的事情,无需什么过人的才华,杰出的本事,敏锐的思维才能有所决断。只是天理昭昭。只是——天理不容!正统十四年,五月一日。奉天殿。三遍金钟鸣毕,文武百官已然按例从东西角门入,于丹墀下序立静待。待宦官鸣鞭讫,皇帝的身影出现在殿内。百官行礼拜曰:“圣躬万福。”东方既白,天色由昧爽渐渐晴明起来。姜离于龙椅上望出去:是个好天气啊。 废殉葬奉天殿。群臣虽肃立于各自的位序,但不少人已经面容庄严的开始走神:端午可是三节两寿之一,是官场上人际往来的重要节点。维护好人脉,某些时候的作用绝不下于干好公务。直到郕王出列有事启奏,才将一众文武惊醒。

废除殉葬?!郕王怎么忽然想起这一出来?片刻的寂静后,朝臣们对此事做出了反应。跟姜离想的差不多:绝大部分朝臣震惊过后,都保持了微妙的沉默。当然这种沉默的成分也很复杂——自然有善意的,觉得殉葬事实在是凄惨,碍人伦伤天理,只是这是皇室祖制臣子不好置喙,说不得一顶大不敬帽子就下来了。也有完全无感的,自家官高爵显的反正殉不到他们的女儿身上,纯纯莫管他人瓦上霜心态,站一旁看热闹。也有不赞同的:哎呀世风日下啊殉葬这种烈女行为,都不许了?只是碍于是一位亲王提出此事,顾忌着要得罪郕王,就没开口。——朝臣们保持沉默的原因是什么,姜离倒也不太在乎。她不需要人心服口服,行动上服就行。只要这次保持沉默,就说明会畏惧。那就,一直畏惧着顾虑着沉默下去吧。不过不做声的虽是大多数,但发声的少数因为跳得高叫的响,也显得很热闹仿佛声势浩大。尤其是言官御史,上可谏皇帝下可参百官,当即就有人站出来表达反对意见。御史沉声道:“郕王殿下此言差矣!”随即开始经典的引用说明:“太祖曾有言:修身正家为本,而正家,最要紧的就在于谨夫妇——明夫妻之纲,正上下之序。”“而夫死,女子从死于地下方为烈,若能久于夫家侍奉翁姑(公婆),也可勉强算是贞,但若是如郕王所言,夫死后,妇人们各自归家若无其事过活,岂非毫无妇德全无纲常!”姜离:坏了,早知道早上不吃饭了,这会子恶心想吐还怪难受的。而言官御史会跳出来阻拦,朱祁钰也有准备,他很认真引经据典回复道:“圣人有言,生死乃天地之理。汉之文帝也曾说过,厚葬重服,实在是伤生破业……”姜离看着昨夜显然做了功课的朱祁钰,心道:这孩子也太实诚了。要知道朱祁钰从小虽也有名师教导,但作为养尊处优的皇子,其掉书袋的本事,哪里能比过从科举卷死卷生走出来的朝臣,何况是身经百战倚马千言的言官。于是难免被言官带跑——果然,才辩了几句,御史就开始了挖坑:“前朝元,都有‘丈夫死国,妇人死夫,义也’之道,难道我大明礼法理学还不如外夷?”朱祁钰蹙眉回道:“资治通鉴有言:‘人生各以时行耳。’”他说这话本意是时移世易,何必拿大明去与元朝相比。然而御史多半都是抬杠上瘾,专门会捉人痛脚的存在,立刻抓住朱祁钰话中的歧义道:“那郕王殿下之意,竟是祖宗礼法已然‘不合时宜’了?”朱祁钰气到了:怎么平白诬陷人!这可是连亲王也担不起的罪名!姜离眼见郕王气的像是松果被人无耻偷走,却又没有证据甚至被人倒打一耙的愤怒松鼠。朝上能看出郕王怼不过言官群体的,何止姜离一人。兵部尚书位列二品,站位很靠前,于谦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思及昨日郕王来见他之事,执笏板准备出列。时间倒转一点。昨日朱祁钰回到宗人府就开始冥思苦想写奏疏。他写完后心里也不踏实,出门寻找外援去了——寻外援之旅很方便,因大明的京中官署基本都集中在承天门(即现□□)外。朱祁钰从宗人府出门,对面就是吏部礼部,旁边就是兵部,都是走几步就到了的距离。按说这种事该去问礼部,但这种皇帝单独交代的密事,朱祁钰还是选了更信任更熟悉的人,直奔在内府十库事上与他合作过的兵部于尚书。于谦听过后道:“此盛德事。”很快明白了郕王的顾虑,表态道:“若有言官以祖制相挟,臣必为言之。”朱祁钰安心许多,又请于尚书不必立刻出来帮他:毕竟是皇室祖制,且于大人又不是礼部官员,过后很可能被御史记小账参奏逾职。况且昨日的朱祁钰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这相当于是开卷考啊,提前得到了题目,应该能辩过御史吧。结果今日就被御史挖了坑。于谦听得出这句话刁钻难答。然而,就在于尚书笏板已经抬高了一半时,忽然听到龙椅上的皇帝笑出了声。只是,这笑声绝非愉悦,细究起来,倒是有几分……瘆人。姜离扫了几眼6688帮她整理的‘驳斥殉葬’的典籍论据,最小化了视线里的电子屏。“谢谢,但我没打算当庭开辩。”都做皇帝了,何况还是昏君,为什么要讲理?以理服人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像是有金子在手,饿了后却不用金子去买粮食,而是用金子打了一把锄头,现开始从头种地一样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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