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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以只是一个破洞。
下车后我跟在女人身后。
往常这个时候的东巷早已茫茫漆黑一片。空气中会裹挟着一股呛人的菜烟味,还有耳边难以忽视的歇斯底里争吵声。
但眼前的餐厅流光四溢,洁净的地面映着水晶吊灯的亮光,我听到路过人的笑声,他们带着似乎从未为生计担忧过的新活气和我擦肩而过。
悠扬的钢琴声舒缓地飘渺在餐厅上方,慢悠地飘进耳朵,我落座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缠上那几根线头。
方才在车上女人递给我一张名片,从上面我得知了她的名字,董琳。但我还是和司机,和审讯室的警官一样称她为夫人。
“你配合调查一天了,我们吃点东西慢慢聊。”
对面的女人脸上依旧挂着跟傍晚在警局里同一神情的笑,她的语调不紧不慢,姿态舒展,散发着与周遭融为一体的松弛感。
话落,身旁姿态挺拔的年轻男士转手递过一份菜单,朝我礼貌淡笑。
全是英文。
指腹下意识摩挲起菜单底部的锐硬边角。
“不合胃口?”
我低头,看到刀叉里映着脸色涨红的自己。
“……没有。”
其实我的英语原本还行,高中辍学那时只有两个老师给我发了消息,英语老师是其中一位。
但在上城的几年足以让我忘记太多,这座繁华都市磨走了过去的很多伤痛,同时东巷字里的生活也潜移默化地带给了我很多。
最终还是董琳点的菜。
我的视线虚飘飘地落向窗外的两束喷泉,依旧通体闪光,依旧晃眼明亮,它们比我更适合这里。
我突兀,生硬,用力,又粗糙。
餐品呈递上来,盘中食物精美,我看着,只感觉胃里泛酸,意兴阑珊。
董琳拿起叉子,动作不紧不慢地切下一块汁水鲜嫩的牛排,放入口中,咀嚼,下咽。然后抬眼看我,她仍是在笑。
“没有胃口?”
“抱歉,夫人……”我只得如实回答。
她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简单几块后也将手中的刀叉放下,拿起一旁的干净手帕轻拭嘴角。
西餐厅内的灯光不如大厅明亮,但在她的注视中我仍旧感到无处可逃。
“第一次带小季来这里的时候他八岁。”董琳看着我,话语有些跳脱地说。“那时他才回国,看他一副小大人的姿态点菜,道谢,顾全一切,我全程没有参与。”
她嘴角的笑不再公式化,那是一种自然的,陷入回忆后下意识露出的笑意。只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从小适应力就强,回国后很快融入国内的教育,成绩优异,我为他骄傲,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国外继续完成他的学业。”
我听着,将她的话一字一言拆分又组装,咀碎了再滑进食道,眼角开始发硬。
“小扬,我很感谢这段时间你对小季的一切照顾,至少在我得到的信息里,你已经给他提供了现阶段自己能拥有的最好。”
“但有些东西,不是主观能够改变的,客观更是存在难以跨越的鸿沟。”
董琳从包里掏出一张灰白硬纸,推到了我面前,一张支票,上面的数字惊人。
“你不用有任何的愧疚心理,这是你应得的。”
她的笑容又切换回了先前,但看着眼前唾手可得的财富,我没有动作。
毫不犹豫地拿起它,向眼前人道谢,然后用上面的钱换掉现在生活里的一切腐朽,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应该是这样的。
从一开始就该是这样的。
我知道这是自己现在最识相的做法,只是……
董琳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投向我,既不烦躁也没有催促意味。
舌头顶上后槽牙,有点疼,那里有颗早就该拔掉的智齿。下面的话,我心知肚明会撕破明面上她精心打造的一切体面。
“夫人您一直在说过去,”
只是说了开头,她脸上的笑容便兀然掉落。我捏紧垂在桌布下的手,将话顶出唇齿间。
“但刚才在警局您对我说会告诉我阿季的现状,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我跟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这个。”
我和她对视上,目光不再闪躲。
“他想起了很多,现在很好,以后也会更好,不会再为生计做素描学校的人体模特。”
我收回视线,盯着支票上的数字发呆,然后换目点了点头,一副了然姿态,尽管对方回答过于简洁且刺耳。
“那。”
话堵在喉间,寻不出适当的语言将下面的话问出口,并且直觉告诉我即使问了也难以得到回答。
但还是想知道。
“阿季他有没有谈起——”
“霖扬。”
董琳突然打断我,眉眼下压,下颚敛起,阿季真的跟他母亲好像,尤其是生气的样子。
“上面的钱足够你开启一段新的生活,有时候过去很美好,但人是先前走,往前看的不是吗?不仅是小季,你也同样,未来的路很长,你的人生还有很多个半年。”
“这张支票,你拿与不拿,结果都一样不会改变,也不会再有意外出现。”
这些话是一位出身名门的上层富人为了体面能维持到的最大限度。
西餐厅的灯光很漂亮,盘中菜品比起食物更像艺术品,钢琴换成了我分不出的其他乐器,周遭的一切,这里的一切都很好。
但我的口中仍旧不合时宜地泛起那颗坏掉苹果的酸涩汁水。
“我……能不能再和阿季说些话,或者只是一句,一句就够了,夫人,这是我的全部心愿。”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盆景下演奏的人又换了一批,乐器又换了一种。很意外,歌曲我听过,是首中文歌的伴奏曲调,用小提琴演绎出来怪异又和谐。
小时候一霖华带着一身酒气回家,我就会躲进巷子的尽头,听那家老式唱片店一遍遍播放这首曲子。
歌词是什么来着。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阿季和水果店的老板关系很不错,老板会给他抹走小额,往他的塑料袋里放最红最大的苹果。阿季总拿这个和我炫耀,然后亲我一个带着果肉香的吻。
但还是坏掉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东西不会过期,苹果有保质期,午餐罐头会变臭,爱意当然也会,更何况它本身就是伪命题的存在。
歌曲的最后,我默声哼唱完最后一句。
然后天空,又涌起密云。
董琳说。
“这也是季鸣的意思,他希望你能收下。”
我开始思考如果将支票里的数额全都兑换成现金会有多少。
能填满那个帆布包吗?会多的溢出来。
我会拥有很多苹果,苹果坏掉了也没关系,我不用再削掉一半挑拣好的部分吃。
我妈活着的时候某天突发说想去北欧的一个国家看看。
活在农村的女人,孩童,青春,中年,一辈子的骨肉被农村吃干抹净。她连上城这样的都市都没来过,只是看到黑白报纸上的黑白极光,就嚷嚷着想去看看。
当时霖华怎么做的来着?他在没喝酒的情况下清醒地挥了拳头。
我躲在角落,缩瑟地看地上被踩上黑脚印的报纸,后来上初中,地理书上说那是芬兰的拉普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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