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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额心一敛,忙走到镜前弯着腰照了照,抱怨着走回榻上,“表哥过来时,我才从床上爬起来,你瞧这头发也是乱蓬蓬的……”

正说着,眼见白池提着药走近院门,却是碧玉无瑕,窈窕淑女。她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窝染笑,脸晕红霞,直教妙真冷不丁自惭形秽。

她隔着窗户喊:“白池,药煎回来了?”

白池便由东厢门口绕廊而来,“煎好了,你没午睡?”

“睡不着,才刚表哥来说了会话。”

白池问安阆的话正要脱口而出,又想起她娘的话,向东厢瞥一眼,低下了声,笑得没所谓,“噢,难得安大爷到我们这里来逛逛。我进去了,娘想必醒了。”

刚掉身,就听见花信冷笑一下,“你从园中来,没撞见安大爷么?”

白池僵着一抹微笑扭头,“撞见了,大老远的就没招呼,明日安大爷可别怪罪我无礼才好。”

妙真看她二人又要起争锋,把花信拽了一把,有意识无意识地转了话头,“他是和良恭在一起,你也撞见良恭了?”

“撞见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我更不好上前打搅。”

妙真一听他二人竟做了朋友,心下更怄,一屁股坐在榻上,只把院门紧盯着,带着股没缘由的怨愁。

比及日影朝西,听见外头“吱呀”一声,将等得昏昏欲睡的妙真惊醒,她忙由榻上坐起来,果然看见院门处那几棵湘妃竹在摇动。

她忙趿着鞋跑到廊庑底下喊“良恭”,见良恭从竹间走到院门下,她又没话可说,隔着个空荡荡的场院拿鼻孔瞅他,“吩咐外头套车了么?我要同太太舅母出门去。”

良恭就在对廊站着点头,“才刚回来时吩咐预备了轿子。”

也不知她哪里不对付,忽然跳起脚来,“谁告诉你要轿子了?你这不省事的,今日到周家去,周家离得远,自然是套车去!”

良恭并不知道这周家所在何处,只晓得她出门素来嫌马车颠簸,走得近一向只乘轿,便只吩咐了软轿,不想又得罪了她。

他本能地不耐烦,却在刹那间想起安阆说她是个美丽“空壳子”的话,倒在心里替她辩了辩。她哪里空?那双眼那张脸,分明胀满着不知名的情绪,似怨非怨,似嗔非嗔,逗得人好笑。

中间空荡荡的庭院也并是真的空,兜转着看不见的风,点缀着一片一片的绿苔痕,日光也满阶,把一副凛冽硬心肠倏地袭得柔软了些。

他扬起懒洋洋的声调,没奈何地转身出去,“好好好,我的大小姐,我这就去吩咐他们换车马。”

妙真也转头往屋里,一只脚才跨进门槛便露出笑脸。自己也不知在高兴什么,总之今日万般不如意,唯独他这点不情不愿的妥协是称了心。

那周家本是门不大来往的远亲,因住在嘉善县,素日更不大走动。还是胡夫人行到嘉兴,有意要将她女儿与苏州黄家结亲的事宣扬得满亭皆知,才刻意拉着曾太太去走访。

接连访了这些日子的旧交亲友,凡沾亲带故的都走了个遍。曾太太每日堆着笑脸作陪,实则心下早不耐烦。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拉着两个女儿陪在左右。

白池要侍奉林妈妈汤药,不得伺候妙真外出,留下来看屋子,只得花信一个丫头伴着外出。

说话登舆,妙真踩着马凳,暗笑着斜过良恭一眼,仿佛憋着什么坏。其实若坏也不算坏,不过是想私下折腾他一番,怕丫头们多了七嘴八舌究其缘故,自己也说不清,所以支开那些多余的嘴,只叫花信跟着。花信倒是不怕的,这丫头一心向她,好糊弄。

这厢未向嘉善走了一阵,妙真便掀了帘子,“你这人简直不会驾车,骨头都要给人颠散了!”

良恭心下就算着她必要找着茬骂人,果然才小半个时辰的路,她就按捺不住。他拉着缰绳回瞥她一眼,“可怨不着我,这条路坑坑洼洼的,不信你自己瞧。”

妙真弯出腰往下看,他趁此空隙,故意把车架过一个坑洼里,猛地一颠,险些将妙真颠下去。他又一把扶住,“瞧,我说这路不好走吧。你快踏实坐好。”

妙真给他反手推回帘内,对着花信呆坐一阵。花信傻愣着道:“他说得有理。”

妙真剜她一眼,又猛地打起帘子,“你故意颠我!”

他仍然瞥她一眼,转回脸无声地笑,“小的可不敢。”

“还说不敢,你分明在笑!”妙真将脖子伸到他肩头,歪着脸看,他又是板板正正的一副面孔,怄得她一拳头砸在他肩上,“你敢跟我捣鬼!”

反将她的手振得疼,良恭倒是不觉痛痒,斜着眼浅笑,“小的就是长了豹子胆也不敢呐。”

妙真在他肩旁瞪着一双眼,在他面上寻找使坏的蛛丝马迹。可他侧脸外过尽千帆,他却是一成不变的微笑,她只寻到沧海变幻之中他晦淡的没有波澜的眼睛。

风度云移 (〇九)

刚好这对眼睛转过来,倏然闪动了两下,里面映上妙真近得能见五官的倒影,也滑过去鳞萃比栉的青砖绿瓦,唯独她的影是静止的。

心却“咚咚”跳了两下。

相离太近了,到底是谁的心跳辨不清。良恭把头转回去,声音变得有几分郑重,“你规矩坐好。”

“噢。”妙真呆愣愣地给花信扯进去,落后才反应过来,怎么就听命于他?

花信掩着嘴偷笑,小声说:“姑娘别作弄人了,人又不是个傻的,会不知道你是故意找茬?”

一语惊醒梦中人,妙真把纨扇的穗子绞在指端,心里有点发闷。好像自己是变了性情,作怪挑刺,得理不饶人。

她自己在心里头找缘故,把那穗子绞得死死的,凑到花信耳边,“他自然不傻,我早说过,他一肚子坏水。”

似乎这个缘故很有根据,她不觉又生起一场闷气。

及至周家已近晚饭时候,周家夫人携儿女早候在门上,因为沾亲带故,又是久别重逢,未敢慢怠。

这位周家夫人挽着曾胡两位太太一路寒暄不迭,又热络留客,“我一早就备下了戏酒,还吩咐打扫了几间上房出来,胡家大嫂好容易到嘉兴一趟,今晚可别走,就歇我这里,咱们好好叙叙旧,明日再去不迟。”

胡夫人自然愿意,曾太太也是没甚所谓,何况回去也得冒着大夜,于是众人只管安心入席。

戏酒闹至黄昏正是热闹处,周家两位小姐却嫌在长辈眼皮子底下不得自在,私底下撺掇着妙真鹿瑛往街上去,“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县太爷前两日喜得麟子,特命在街上点几日长明花灯,热闹得很,咱们出去逛逛?”

妙真好热闹,当即应下。鹿瑛却喜静,况且思及出了阁,不能常伴父母跟前,便一刻不离曾太太。推辞道:“你们去吧,我一路累得很,懒得去逛了。”

于是只得三位小姐请命出去,难得一回,太太们也不好阻挠,只吩咐丫头小厮紧跟着,早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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