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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慎低头看着血色透出来,很熟练地用左手按到上边止血。医师本就侯在左右,迅速过来为他拆解绷带纱布,现出前臂外侧一道半拃长的伤口,筋肉翻绽,血珠还在淋漓滴下。那正是一个人用手臂格挡利器时会被刺中的位置。

裴慎移开左手,让别人处理伤口,若有所觉地,抬头往门口望去。聂长安站在那里。

他调息了一次,却是对医师开口:“这次是不是压不住了?”

“压不住。”医师边清洗伤口,边短促地说,“别烧了,烧也止不住,拿针线来。”后边的话是对正在炉火上灼烧一柄钢刀的助手说的。他又抬头瞥了眼裴慎,“缝扎几针,过会儿就好,还要喝麻药不?”

“不用,现在缝,免得耽搁。”裴慎说,然后终于再次望向门口,“没什么事,很快就好,长安等一下再进来吧。——长安?”

聂长安站在原地,默然点了一下头。有侍从移过屏风,遮在了聂长安和裴慎中间。

片时,有只手拉着他的肩膀带他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绝对猜不到什么人下的手——尹少墨的仆从,原本做厨子的一个人——往背后追究起来,是蜀王的死士。蜀王平日不大做声,这时节竟然反了。”

原来是荆华趋到了旁边,抓过他告知他近日情况。聂长安嗯了一声算作回答。荆华在他肩膀上的手重了一下。聂长安很快接着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等。我们还在等。裴帅这么说。”荆华说,“已经有一封快信和一路骑军往成都去了。裴帅说,蜀王要发兵,一怕他在左近,二怕地方官不从,大概计划先刺杀裴帅,再趁明日蜀王生日设宴,宴上解决碍事的,然后公开谋反;要不也会找个什么别的理由把人聚到一起好动手。前日刺杀不成,希望蜀王见风收手,还能够保住性命。如果不收手,那——今日骑军应该过了绵江,到鹿头关了。裴帅也给四边州县传了檄,安排调度兵粮,控制要冲,其他这类事情。所以不用担心太多。

“蜀王如果是个聪明人,一开始就不会想到在裴帅伸手就能掌握的范围里动刀兵了。不过——不知道谁给蜀王出的主意,暗地里预备了这一着:既然要动刀兵,就先对他动。我想,那个出主意的也算个聪明人。险些就得手。

“刺客早先是犯死罪的盗匪,将近半年前自称蜀王府的厨子,为小事得罪了蜀王,投到尹少墨门下,尹少墨替他向蜀王说情,留用到身边,相当信任,一直到会州前线。尹少墨被押审到现在;但我觉得他不像跟谋反有什么干系,更像个糊涂的好人。那刺客一家老小都在蜀王手里,力气又大,突然间拼命抢到裴帅跟前,抢到护卫没来得及反应的一霎,才戳中了一刀。我不在场,听说刺客被剁在地上成一堆,尹少墨还呆在原地——那把带毒短刀子是藏在尹少墨的冠子里带了进来,从他头顶拔出来的。外仗已经打完,西羌南诏都安静了,没人料到这时候会出事。”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聂长安终于说,“我以为你可以去成都。”

“我不熟悉蜀中地形,抢占成都北道是越快越好,裴帅派别人比我合适。另外……”荆华流畅的述说至此卡了一下,他侧头看一眼聂长安的脸色,才道,“另外,裴帅留我在大营,以防万一,我说万一,他情况不好……托付我一点事情。但前日到今日,他伤口已经在好转,也有几个时辰没再发热了。不用担心太多。”

“谢谢,”聂长安说,“你对我说这些话。”

屏风之后还没结束。荆华放开聂长安,往侧边去了一步,想往里间看,但又停步了。

“既然刺客当场死亡,怎么知道背后情况?”

“他背后有联络人。已经揪出来撬开嘴了。”

“是。当然要有一个传进来通知刺客动手的讯号,还有讯号的渠道。”聂长安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我疏忽了。”

“不能怪你啊。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荆华走回他旁边,跟他并肩站直了,转过脸悄声说,“再说了,是裴帅自己把你派出去的。”

“我应该看到更多。”

“咱们都是听命做事。”荆华说,“没有谁要求你看到那以外的东西。”

“可我应该看到。”他重复道。

荆华愕然:“为什么,难道你认真——可是,要知道他是裴慎……我记得你以前……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吧?”他挫败地停下了。

“我知道。我也记得。我都明白。”他轻声回答。

此时屏风被推开了一扇。荆华摘下头盔抱进臂弯,面朝屏风里边欠了欠身,而后无声叹了口气,说:“但我今日一早就猜你会回来。他不信。毕竟,你又不是医生,在这里做什么。去吧。或者你真能做什么。”医师收拾东西鱼贯而出;荆华也向内间告退离开。

内间已无半点血迹或血腥味。裴慎仍坐在榻上,换了一件宽袍,受伤手臂被雪白纱布厚裹密缠,散发药物芳烈的气息,被端在他的左手中。裴慎正试着用左手协助展开和收回自己的右臂。这个动作完成得并不轻易。

聂长安知道裴慎曾是不错的箭手。他在家里射箭,纯粹出于消遣,经常消遣到用完十壶箭方止,有时不用靶子,叫人把甘蔗插在地上,从百步外射中蔗梢。到了军中,即使主将几乎没有亲临沙场开弓的必要,他也会私下抽时间练习。恐怕这些将成为过去。

他向裴慎报告了发生在南安的事情。

“过程曲折了点,结果总归不离谱。如果每个人都能做出恰当的决定,事情就会容易得多。应该说,我很高兴。”裴慎评论道,“也应该说,当时你能在那里,我很庆幸。”

裴慎停止了复健的尝试,将胳臂抱在胸前,抬头看向聂长安。聂长安没说话。裴慎继续说:“说到我这边发生了什么,荆华告诉过你了?怪我自己疏忽,险些就误事。能保住性命,保住这只手,完全是因为侥幸。”

“不过当时这个伤口实际没有现在看起来那么吓人。医生给我从这儿,”他用另一只手在右边的小臂外侧比划了一道,“到这儿都切开了,尽量清掉了沾毒的皮肉。这两日毒性差不多控制住了。他们刚才说,虽然需要很长时间,但很有希望恢复。”

裴慎犹豫了一下,递出左手捉住聂长安的手腕,好像安抚似的,拉着他坐下。聂长安反手握回去,感觉到触手可及脉搏急促,像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呼吸已经压抑不住地浮动起来。

“休息一下。”聂长安终于说,“不要激动。”

裴慎望着他,缓缓一笑,抽出手移到自己胸口上:“说真的,因为那种搞不清是什么成分的毒药,我现在确实十分心动,字面意思上。”

聂长安没有对这个玩笑发笑。

“但尽管我的心跳一息六七次,我的手有点抖,我的头好像又在发烧,可你看起来比我更激动。”裴慎轻声说,“好了好了,别生气啦。我想,到该喝药的时间了。我听到他们把药送到外边了。能帮忙拿过来吗?”

聂长安立刻探身过来,测试他额头的温度,先是用手,然后用自己的额头。最后他松了口气,开口:“请不要再开这种玩笑。我去把药拿过来。”

“别那么谴责地看我,”裴慎这样说,居然再次按捺不住笑意,“在目前的境况下,你的一眼几乎可以杀人活人啊。”

那碗药汤一定非常苦。裴慎喝完后,立刻灌下去了两倍的清水,呼出一口气:“行了。现在,又是开会的时间了。我要把他们都叫过来说正事了。”

聂长安收走药碗,留下一句:“请不要再让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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