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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都是素白色,重重殿宇幽深,愈发显得肃穆而安静。摇光渐渐地,品咂出一种深凉的悲伤。这世间的荣枯周而复始,你方唱罢我登场,花开花落,朝生暮死。
再怎样的煊赫与热闹都不会长久地留存,下过一场雪,什么都寻不见了。
那阿玛的半生,竭尽心力,克兢克诚,拿命来守卫与效忠的,又是什么呢?
是一个笑话吗?
为什么昔年的挚交就可以轻易地出卖,然后坐享其成,然后飞黄腾达?谁是善谁是恶,哪个是君子哪个是小人?曾经恭维着的、堆着笑的面庞下藏着的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心?为人君者,轻易掌握着亿兆生灵的性命,竟然是这样草率地,说断就断吗?
东暖阁映出一片辉煌的光影,那是圣天子召见臣工、日常起居的地方。三交六椀菱花纹样的棂花交叠开一片,直直地逼着人的眼睛。天地相交,万物生长,帝王是天子是人君,拥有至高的地位与无边的权力,连这装饰都是天底下的独一份。
她忽然觉得好笑,却不知道为什么而发笑,唇角抿出一个可悲的弧度。德佑送罢宁嫔,已折回来低声催促她:“姑娘?主子在里头等着呢,快随我进去吧!”
摇光俯身应了,跟着德佑进了东暖阁。一股暖气迎面扑来,混杂着嘈杂的花香。暖阁里却安静的很,并没有因为后妃的来到而扰乱脂粉。明亮而硕大的玻璃窗逶迤铺陈开来,可以看得见外头的景色。皇帝便照常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执着一卷书,眼神浮落在窗外。
摇光行过礼,跪在脚踏上,将药膏蘸在白玉方上,等待皇帝伸出手来。
不料皇帝却并没有动静,目光回转过来,带着几分探究与清冷。她并没有穿太皇太后赏的衣裳,还是照旧一身半新不旧的藤萝紫的袍子,外头罩着一件蜜合色的掐牙坎肩,坎肩正好落到腰际,宫人的袍子宽阔,愈发衬得整个人是瘦瘦小小的一个。
皇帝端详着她,好像除了第一次临溪亭见面,她将他误认为是谙达的时候,才对他有和悦的神采,其余时候大多都在散钉子,爱和他作对,爱唱几句反调。她比旁人更活泛也更生动,一如太皇太后所说,这才像旗人家的姑奶奶,机灵、聪明,敢做敢当。其实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步子停在慈宁宫前,仿佛是知道她要来了似的,竟然傻傻地在原地等着,想看看她穿新衣裳,是什么模样。
皇帝御极多年,没有人敢拂逆他的意思,没有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她是这么多年来独一个。方才他都看得真真的,她站在养心殿的抱柱前,手里捧着漆盘,目光迟滞,仿佛是一片寥落着的零星,茫茫然朝他望过来,破碎而支离。
是恨他么?恨他什么?恨他抄了她的家,灭了她的门?恨他让她孤身飘零,寄人篱下?
忽然有什么东西当当响了两声。摇光本在发怔,骤然听见声响,下意识循声看去,却发现是东暖阁槅子上的一架小自鸣钟,家里哥子房里也有一架这样的小玩意,是打遥远的西洋来的,听说金贵得很。她三哥十分宝贝它,可是四哥总想把它拆了来研究研究。
德佑轻轻嗽了一声,摇光这才明白自己又在御前犯错了,万岁爷没有发话她是不能动的。这是天子的居所,哪儿也不能错眼乱瞧。她心里发凉,极迅速地收回目光,将头重新低得死死的。
皇帝听见声响便知道时辰,复又打量着她,慢慢道:“你今儿足足来迟了一刻钟。”
天涯霜雪
摇光倒吸了一口气,果然皇帝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从前不知道,只觉得紫禁城都散着光,阿玛每日入宫那是为天子效力,无上荣光。现在想一想,皇帝好像也没想得那么威武,也许之前她臆想出来的皇帝更靠近庙里的大佛,在香雾缭绕里只觉得他庄严。前头的皇帝她不知道,没法儿评,当今这一位,真是爱挑刺,爱抽冷子,缺德到家了。
摇光俯下身说:“奴才并不知道具体时辰。今日老主子跟前有吩咐。万岁爷和宁主说话的时候,奴才正在外头候着。”
皇帝品了品她这话里的意思,倒很会为自己开脱。就是说来晚了来早了并不是她的错,三言两语把责任给推到他和太皇太后身上,顺带一个宁嫔,真是耍滑推诿的高手。
皇帝沉下声来,“今日是朕得闲,若是机务繁重,朕还要专门空出时间等着你么?你须记着,你这差事乃是太皇太后所派,你一人来迟,非但耽搁了朕的时间,也让太皇太后记挂留神。犯了错便好好思过改之,还向先前那样寻个没人的地界儿哭一通,好看么?”
这一通话洋洋洒洒地说下来,摇光觉得心里堵得慌。原来在这万仞宫墙下动辄都是有错。是真的有错吗?也许只是你不顺眼而已。
而在一旁站着的德佑呢,其实很有些可怜这位姑娘。要说这位主子爷,宽仁下来也是真宽仁。不知道这姑娘是怎么得罪了主子爷,今儿这是有意为难她。不过主子爷到底还是主子爷,这么大一段明显自知理亏的话不痛不痒的说下来,还是这样的理直气壮,这才是应对得了朝堂的人君风范么!
摇光直声回道:“太皇太后、万岁爷皆没有告诉奴才什么时候该来。奴才不敢妄揣上意。”
皇帝不由嗤道:“敢情朕的话,你是一句也没有入耳啊。朕常听说舒宜里氏有反骨,原来从没有将天家放在眼里。”
摇光敛着眉眼,“奴才不敢,舒宜里氏更不敢。”
“朕看你是没什么不敢的吧!”皇帝冷冷哼了一声,“太皇太后念着与你玛玛的姊妹之情,免你随着亲族受苦流亡。若是你再不惜福,任谁也救不了你。”
这是她的福气么?她倒宁愿去宁古塔,纵然苦寒,一家子的全着的。人人都说她舒氏的罪过,这无可厚非。可是为人君者,坐了天底下最高的位置,难道仅仅是“常听说”三个字,便能轻易断了一家的罪么?
摇光心中有一股气,郁结着的气,一再极力压制。毕竟清醒地活着总要抑制些什么,她不敢明目张胆地想,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怨。今儿索性放肆一回吧,大不了就是一死,舒宜里氏死的死,散的散,也不差她一个。
下定决心,事情就好做。她深深向皇帝叩首,皇帝就这么打量着她,等着她的辩白。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今儿早晨见着的时候便觉得,虽然人看着并不很顺眼,但是那朗脆的声音,自有一股出尘的清冽浩荡气,这也许就是老太太所说的生命的广阔,又或者,这是尚未在深处的尘世里滚上一遭的、脆生生的旗人姑奶奶,敢想敢做,豁得出去。
只听她说:“奴才见识浅薄,阿玛曾教我,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
德佑起先心都扑棱到嗓子眼了,稍稍抬眼,能看见他师傅在外头站着,身条笔直。他也不自觉挺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只听摇姑娘不咸不淡扯了句圣贤话,什么圣人,什么民服,便料想应该是极好的奉承话,主子爷必然高兴,因此支起笑来,正打算为姑娘说几句好话,主子爷开心,老主子也开心,皆大欢喜不好么?
可他嘴巴子才咧开一半,便看见皇帝那双冷若寒霜的眼睛,跟檐下挂着的冰棱子似的,能扎人一样。德佑百思不得其解,先把嘴巴子耷拉下去是正经,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听见皇帝的手重重拍在炕几上的声音,喝了声:“好大的胆子!”
摇光也被吓着了,双肩下意识耸了耸,却仍旧是一副恬淡的声口,仿佛是早就料到了一般,说:“奴才请万岁责罚。”
这是给他下了好大一个套呢!罚她成了什么?传说中的昏君么?可是不罚,心里这口气下不去,受罪的还是自己。
德佑一骨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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