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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处,沉香只去离他最近的一个。书房里摆放着菖蒲、碗莲等绿植,案上有青铜香炉,此外砌阶用石,幂窗用纸,竹帘纻帏,木斫墙圬,简单雅致。
沉香也不在意杨戬,而是自顾自抽出本书读,书衣上写着“左传”二字,还有另外的涂鸦,泛黄的封页上,被他写满了游云行书,一水儿的——杨戬王八蛋。这般不敬长辈的悖逆之语也就在他年轻气盛最为幼稚的时候才能写得出来,还误打误撞被正主儿逮了个正着。沉香抿抿嘴,脸上呈现出了笑意,他如今回忆年少往事,尤其是一心救母的那几年,都多感念杨戬对他的默默付出,故而物是人非之感浅淡,只想好生孝顺长辈,尤其是……
思及此,沉香眸色一暗,赌气似的将此书硬塞回去。这一幕恰好被杨戬瞧见,他从沉香手中接过此书,指腹不经意从其上划过,温声道:“就读这一本吧。”
沉香抬眸,直直撞进他温柔似水的眼眸中,怔了良久,才移开视线态度冷淡道:“那你看这个吧。”说着,他又随手抽出一本《六韬》,兀自坐到桌边翻读。
杨戬也不觉难堪,而是同样走过去坐到了沉香身边。
沉香的余光里杨戬与他仅有一拳之距,他呶呶嘴,不禁腹诽,明明有那么富余的空间,非要挨他那么近做什么?从前在那虚幻时空里逼他背五千本书的时候也是。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晌午已过,这样怡然自得的共处时光对他们来说已经很久没有过。杨戬与从前一般,很是自然平常地同他讲解书文,沉香却不似当年胸无点墨,而能对答如流,也能侃侃而谈,无论是治国之道,抑或是行军兵法,还是古今诗词,皆是手到擒来,他目光长远,是天纵奇才,但自从娘亲摆脱华山桎梏后,他的雄心壮志便一应淡去了,或者说他本就是燕雀之人,无法志比鸿鹄,此生最大的心愿只有一家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什么扬鞭策马、宏图大业,什么扶持君主、扬名立万,还是什么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他统统不想要,他只想偏安一隅,与爹娘共同守护华山百姓。可从前是不想,现在是不能。他抬头望去,绵软细雨尚可落进宅中土地,他却被困在这置锥之地,难返自由身。
他还与自己的亲舅舅苟且一度,而从前最想让他扶摇直上、翱翔天际的也是他的亲舅舅。
可他为何就是恨不起来呢?从前是,现在也是。转瞬即逝的恨,长生长存的愧,在心底翻江倒海,周而复始,他快被浪涛吞没了。
不就是一个血缘么?
可偏偏是这血缘,叫他优柔寡断,一再容忍,一再原谅。
但仅仅是因为血缘么?他又茫然无措了,不是因为这个,还能因为什么呢。
杨戬见他出神,看出他愀然忧戚,也停止讲文,半晌,柔声道:“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物件,金银首饰、文房四宝,或者是字画古玩,舅舅买来给你。”
沉香回转思绪,听他这话,不假思索道:“我要自由,你给吗?”
“……”杨戬沉默良久,末了,语调有些冷了,“沉香,不要总提这个。”
沉香气极,但想起那日幻境中被强迫的事,又后怕得不敢发作,而是道:“你当初不是说只要我爱上你,你就放我走吗?好,我爱你,你放我回去吧。”
闻言,杨戬偏过视线投到他身上,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眼中冰层龟裂,浮上笑意来,又表露在面上,这笑并不是被心悦之人表明心意的欢喜,而是看穿了他的把戏,他将沉香看得心底发毛,就在沉香嗫嚅嘴唇将要开口时,他却率先说道:“好,那你来亲舅舅一下吧。”
沉香上半身警惕后倾,“我为什么要亲你?!”
“你不是说爱舅舅吗?既然是心中所爱,付之一吻又有何妨?”
沉香启唇又阖,欲言又止,一攻一守,一进一退,气氛焦灼。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三下叩门声,杨戬并不咄咄逼人,而是起身朝外走去,他从身边离开后,沉香才真正松了口气。
廊檐下,哮天犬有事来报,附在杨戬耳边说三圣母请他去华山小聚。
正当时,沉香姗姗来迟,但因二人是耳语,他并不曾听到他们的对话。
“沉香,舅舅有些公事需要暂且离开,不过今晚便回来,这段时间哮天犬叔叔会照顾你,你听话一些,好不好?”
杨戬常有公事,沉香已经习惯,他从来都不过问,他一心想着如何逃出此地,早已无心其他,现在听他这话,他满不在乎地撇撇嘴,道:“你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一去百八十年,到时候他肯定早就想出办法重获自由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就不信他这才用了二十几年的脑子还比不过他用了三千多年的。
杨戬被他不留情面地呛了一声,也不恼,眼角反倒乐出了浅浅的笑纹。他细心地拨开沉香垂在胸前的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逾矩行为。
“乖。”杨戬道完最后一句,便转身而去。
沉香凝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排斥冷硬的神情霎时松软下来,他恍然沉思,缄默不语。杨戬走至六角门下时,突然回眸朝他微微一笑。
沉香心口一震,仍呆呆地站在原地,待回过神来时,杨戬的身影已成为一个虚点。
他像只呆雁似的久久不归神,脑海中翻覆着近半个月来晚间所发生之事。
他不明白杨戬为何要在无数个静谧无声的夜晚,坐在他身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更不明白他为何要一个人无言垂泪。是因为愧疚吗?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把眼泪流给他看?若是这般,他说不定还能更心软一些。
沉香脏腑猛地抽搐一瞬,阵阵撕扯般的疼痛蔓延至骸骨。
算了,只要他以后不再强迫他做那种事,他便当从没发生过好了。
“沉香……”看了这别扭的舅甥俩许久,哮天犬明知杨戬大错特错,却见他哀哀苦求,经年不得,难免心疼,便在犹豫半晌后开口道:“其实主人是很爱你的。”
沉香反复纠结的也是这个问题,但乍从旁人口中听到,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道:“你跟他沆瀣一气,当然帮他说话,要是今天变成我这么待他,你肯定不由分说便将我咬死了。”
我的个乖乖,他哪里敢呐!况且,若你真这般待主人,他恐怕能高兴地立刻辞了司法天神的职务,欢天喜地地来当你的笼中之物。哮天犬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说,“主人他这件事做得确实不对,但请你别怪他,沉香,对主人来说,旁人都是无所谓的,唯独你……他最怕你心里没他。”
“……我只是他的外甥而已。”
“沉香,只是外甥,便已足够了。”若只对于哮天犬上句话来说,倒也确实如此。
“沉香,其实主人也知道他无法永远困住你,若你哪日离开了,我请求你,不要恨他,也给他一点爱吧。”哮天犬蹙眉恳求,停顿片刻后又道:“你知道的,比起从未拥有,得而复失才更令人痛心,若无你,他活不下去的。”
沉香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猛攥拧紧,思绪更是一团乱麻,干脆逃避道:“我现在不想谈这些。”说罢他便转身欲离开,才走没几步便计上心头停住了脚步,折返回去对哮天犬道:“哮天犬叔叔,您说的我都记下了,我目前还没想过要离开。您看,这没多久就要到晚饭时间了,我突然想喝鸽子汤了,要不麻烦您去帮我买只鸽子回来?要活的,买回来我自己处理,外面儿处理的不干净。”
哮天犬哪里知晓他有别的心思,听他这样说高兴地找不着北,立刻道:“成成成,我现在就去买,买最肥的,等着!”
“谢谢叔叔!不用买特别肥的,油太多也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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