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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雨停,三司会审前夕。

锦衣卫所。

秦绥之抬手揉了揉肩胛骨,准备下值回府。

骊山猎场起火,野兽马匹接连受惊,皇上为了救二王子坠马受伤,整个东猎场乱成一片,自大火熄灭后,他便一直跟在陆指挥身边守护皇上安危。

之后急行回京,又逢上值,算一算,他还真是好几日没归家了……

秦绥之刚起身,陆则便推门而入,看着他道:“这是准备回府?”

秦绥之立马道:“是,但不着急,大人可有事吩咐?”

陆则看着眼前的少年,语气尽量平缓:“子宥,跟我走一趟刑部,薛大人派人传了密信给我,明日三司会审,牵扯到了秦家。”

闻言,秦绥之不由一愣。

三司会审。

那不是四年前的苏氏谋逆一案吗?怎会牵扯上秦家?

有些话陆则实在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叹口气道:“先过去再说吧。”

秦绥之懵懂地点了点头。

夜幕四合,陆则和秦绥之驾马来到刑部大牢。

他们跟着刑部的差役往地下走,走的越深,潮湿的腥味和尸腐味便越浓。

他们在用来审讯的暗室前停下,秦绥之见到了刑部尚书薛襄阳,和仵作徐另。

互相作礼后,薛襄阳回身开了锁,暗室的吱呀一声被打开,借着外面忽明忽暗的银光,秦绥之瞧见了一具横躺在地上的陌生尸体,和受了重刑少了一隻手臂的太常寺卿。

薛襄阳道:“今日找秦大人来,是有要事告知。”

秦绥之心里莫名一紧,但仍是平稳道:“尚书大人请说。”

薛襄阳道:“令尊秦太史秦望,于今年年初,被齐国帝师澹台易所杀,由于时间久远,尸骨已是无迹可寻。”

秦绥之一怔,吁一口气,解释道:“尚书大人可能有事误会了,上月围猎,家父负责掌管星历,还一同去了骊山。”

薛襄阳端起一旁的烛台,照亮了案几上的两摞卷宗和一张人皮面具,道:“右侧的卷宗是明日三司会审的呈供,左边的卷宗则是不予公开的,以上这些,秦大人今夜皆可翻阅。”

秦绥之回头看了一眼蹙眉向他点头的陆则,瞳孔微动,一丝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行至案边,拿起案卷,缓缓打开。

烛火熄灭又燃,更漏滴答作响,看完右边的卷宗,秦绥之又拿起了左边的验尸记录,上面记录着澹台易与秦望几乎一致的身量、肩宽、足长。

他的嗓子隐隐发紧,隻觉眼前一切,如一场大梦。

“由于澹台易毕命之事不会昭告天下,故而令尊大人的碑文会改为救驾殉难。”薛襄阳转身拿过圣旨,话锋一转,“秦大人先听旨罢。”

秦绥之六神无主地喘了两口气,踉跄着跪下。

“秦太史秦望,护驾有功,敕封承恩伯,衣冠冢可立于青玉山。”

青玉山,自开国始便是个特别的存在。

大周高祖推翻旧朝,最后一场战役在渡凉河,水战与陆站不同,近水迎敌,一旦牺牲便是片甲无存,不论立下多少功勋,最终只能葬其衣冠。

青玉山葬的都是尽忠报国的烈士,能在那里立碑,于子孙来说,可谓是悲痛后的无上荣光。

秦绥之以额点地,“臣叩谢陛下恩典。”

薛襄阳道:“今日这些密卷,兹事体大,秦大人看过就罢了,日后切勿道与旁人。”

秦绥之哑声道:“谢大人提点,下官明白。”

苏淮安为这场审判准备了太久,甚至连当年替镇国公夫人验尸的仵作都被带上了公堂,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无需苦主力排众议,便以最快的速度结了案。

冤案平反,皇帝先是下了罪己诏,而后拟旨恢復了苏家爵位,昔日的罪臣之子,转眼变成了大周的镇国公。

迟来了四年的真相,令朝野上下为之唏嘘。

可世人的悲悯短暂而易逝,待暮去朝来,便再无人计较,这功碑下的亡魂能否听到这声公道。

大雨过后,天空变得澄澈而透亮。

空气中弥漫着的泥土味,风划过林稍簌簌作响。

大理寺甫一结案,青玉山便添了几座功碑。秦绥之将秦望生前的官服埋进土里,他跪在地上,亲手在石碑上刻了字。

秦婈身为宫妃,不能戴孝,只能着一袭白裙以示哀悼。

她拉着秦蓉站在一旁。

秦绥之敬过酒,秦蓉整个人扑过去,痛哭起来。

呜咽声,一声比一声高。

秦望过身,秦蓉确实受了刺激,毕竟秦望是真的疼她,那些年姜岚月得宠,秦望的心魂都给了小院,哪怕秦蓉只是庶女,从小到大,也受尽了偏爱。

在秦婈儿时的记忆中,秦望只要外出,回府时定会带三份礼物回来。

正院的礼物永远是提前放在桌上,但小院的,秦望却是会放在手里,举高举低地逗弄年纪最小的秦蓉。

每每这时,秦绥之都会将秦婈抱回主院,学着秦望的样子哄她开心,试图去平衡那份偏爱。

每当他们对秦望彻底失望,秦望又会以严父的模样来过问秦绥之的功课。

平心而论,秦望真算不得一个好父亲,但也称不上一个恶人。

不该沦落到尸骨无存的下场。

正思忖着,秦绥之从秦蓉身边绕过,走到秦婈身边,轻声道:“别哭……”

秦绥之给她递帕子,哄着她道:“爹是个文官,入仕拚搏半辈子,不过是为了能让子孙承荫。如今秦府成了承恩伯府,爹能在青玉山立功碑,说到底,不过是依仗你在宫中得宠,阿婈,你这已是尽孝了。”

听着再明显不过的安慰,秦婈心里五味陈杂,若说不愧疚,那定然是假的。

生父过世,秦绥之心里如何能不难受?

“你就不用哄我了。”秦婈颔首将眼角的泪拭去,缓了缓,看着他认真道:“兄长日后不论有何事,记得往宫中送消息,千万不要瞒着我。”

秦绥之点头,笑道:“好,我记住了。”

他们从青玉山离开后,秦绥之回到秦家,陛下新封的承恩伯,要接待的宾客并不少,他在一片素缟间迎来送往,仿佛一夜间,便从秦中长子,变成了一家主君。

秦婈的心放下不少。

傍晚时分,宫人接秦昭仪回宫。

但夜幕四合时,秦婈又回到了青玉山。

她还有一人要祭。

苏景北是国公之位,一生功勋无数,再加之此番是平反,功碑立再最高山坡上。

苏淮安已是等候她多时了。

盛夏的夜里,到处充斥着虫鸣声……

苏淮安摆放祭品酒水的动作熟稔又利落。

这几年,没有衣冠冢,清明端午,冬至元旦,他都是找一处无人的地方,祭奠自己的父母妹妹。

苏淮安跪在墓前说了很多话,此番未言悔恨,也未道那些青云之志。

只是倒一壶酒,似唠家常一般地说了说话。

从翻案,说到了妹妹还在世。

最后,他还特意说了自己有了两个孩子,都三岁了。

听着听着,秦婈忽然回身趴在苏淮安身上发泄了一通,哭相极差,鼻涕全蹭到了他衣服上,苏淮安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低声笑道:“阿菱,这回忍的可够久的了。”

秦婈从他肩膀离开,抬手擦了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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