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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钟再也不想和这位钟老师打交道,熬过下课就要回家。贞观却拦住她说:俗话说,藏木于林,藏水于海。她若真不想引起他的注意,不该再毫无顾忌地翘课、逃学,而是像所有其他的同学那样,融入集体,去做该做的事。如此一来,班主任想挑也挑不出错,自然最能相安无事。

她觉得贞观说得很有道理,勉为其难开始回归课堂的日子。

然而,无论怎么假装,小钟都没法轻易忘记那天的事。

钟老师身为主科老师和班主任,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那冷淡清空的眼神总在提醒她反省。她想了半天,只发现自己没那么讨厌他,而是怀有一种说出来就会被取笑的孩子气——这所学校里的所有人,都可以将她当成不良学生,无论她做出怎样乖悖骇人的事,都不以为怪。唯独在他面前,她不愿被不公平的偏见对待。

可笑的是,正因如此,她才对他做了冒犯的事,再也洗不清。

他呢?的确像贞观所说,只要她遵守纪律,在班里当隐形人,他就再也没来找她麻烦。课堂上的他高冷至极,言简意赅地讲课,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从来不笑。

秋雨连绵不绝地落,冷风吹来,小钟才恍然意识到,她们至今仍是寥寥几面的陌生人,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当然不是她想要的。

生活太过平静,心中的暗潮汹涌反而镜照得一览无余。

她还对他给的那一盏茶念念不忘,想再尝一次清苦却回甘的味道,白桃香气。

求而不得让她撕挠不已。

在学校变乖的后果,是放学回家做更出格的事。夜里睡不着觉,她爬起来打游戏,瞥见一旁的镜中,恍然变得不认识自己。未暇修剪的头发长到及腰那么长,肩前的一缕绕着吊带,勾在手臂上。面颊不自然地泛红,半落的领口拥出大片雪白,雪里是淡影朦胧的沟。

她突发其想为自己画肖像。

平日的她习惯自卑,走路都含胸低头,路过镜子,都刻意收敛多看一眼的欲望,今夜偶然做起彻底相反的事,忽然有种背德的愉悦。

作画的风格也脱了缰一般凌乱张狂,无处发泄的情绪奔流过山川,雾气迂回,水文诡谲。魔鬼弄脏了少女的绮想,她迷恋上热烈而繁复的事物,在它们身上肆情刻画自己的锋芒。但锋芒只是锋芒,不是灵魂,不是心。虚幻的迷乱底下空无一物。光溜溜的身体只是一团肉。

比起熟悉的面容,发育以后大变模样的身体,曼妙隐现的曲线,更让现在的她好奇。

十三岁时布袋似的睡裙,穿在如今的身上恰好小了些。腰与臀的弧线像伞一样撑开裙摆的蓬度。裙摆揉皱提起,鼠蹊掐出腿根的柔软。饱满的小腹微凸,两侧的轮廓若隐若现。她相信那不是赘肉,是马甲线。蜜桃沉甸的坠感,结下盈满的罪恶。

魔鬼引诱着她脱掉衣服,对着镜中的裸体,画更大胆的东西。

最衬雪景是绿萼梅花,枝干刻写着纤弱袅娜,鹅黄蔟子宛若晕开的光点,死去的萤火虫在冰天雪地重获新生。最宜衔含珍珠是蚌壳,饱经风霜、朴实无华的。美丽来自于相思成疾,来自不可告人的秘密。青丝绕成将雨的乌云,垂丝烟柳。梦想中的万千鸦羽燕燕于飞,醒时只剩作茧自缚的枯蛹。奄奄一息的蝴蝶,翅膀黯淡。在她笔下,苍白的胴体像是坠亡的鲸,身死以后,蜕变出无数关于美丽的事物。它们诞生于死。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将对他的想念融进画里,烦躁的感觉就会消失。熬过夜中最冷的时刻,他的姿影就像蜃景的薄雪坠在眼前。她能清楚道出每一笔画的含义——他曾说什么,做什么,怎样神态。

然而宁静没有降临,魔鬼赐予她亵渎的快意,摆脱桎梏的自由,上瘾。

一连好几日,每到深夜,她就坐在镜前完成这组怪诞的色情画。

未成稿拿给贞观看,贞观评论说,设色清雅古典,气质却相当cult。小钟为此学到一个陌生的英文词,迷乱信仰,邪典。但和自己的画联系起来,又好像似懂非懂。

她想找寻一个答案,将画投稿在网上,收获意料之外的关注。

色情永远是赛博世界的硬通货。

数据的膨胀快得像病毒繁衍。最初的兴奋很快变成麻木,再是羞耻。创作和直接展露色相不是一回事,但很清楚,她是想要出卖自己,想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值得被喜欢。

一旦意识到这点,她为这番狂悖后悔,跳出来对网友说阅后即焚,莫再传播。

但传播的态势早已脱缰,一点用都没有。

她躲起来不再上网。

周五一早,好友却告诉她,她的微博账号不见了。“该用户因被投诉违反微博社区公约相关规定,现已无法查看。”一夜成名终究是黄粱一梦,但她只觉如释重负。

粉丝数停在凌晨时的数字,最后一条评论在七小时前。头像变空白。其他人再也看不见她,而她依旧能看见时间轴上发生的一切,只是没法回应任何。

人死掉,变成幽灵,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被封号又是什么原因?因为露骨的色情,还是藏在深处的危险和狂悖?前者比它所禁止的事物更低俗、愚蠢,但若是后者……或许还挺有眼光?

大钟也会有缘看见这些画吗?看到又会作何想?他是对艺术毫无关心的书呆子,还是在这方面,也曾受过很好的教育,能说道许多精妙的见解和风流掌故,也会洞穿她空虚的灵魂?

难道画最初作出来,只是想让他看到,得到他的肯定?

野火或比想象中烧得更炽烈。

经此一事,灵魂永久地揭掉一层切片,现实世界的自己也为此变轻。失却依凭的其他部分,也正等待着随风扬去。几日以来,牵肠挂肚的事终于告一段落,在图书馆向阳的角落,她终于补了个长足的好觉。

很长的一段梦。她在无处安身的校园里四处游荡,听见不该听的对话:

高二后两个文科班都不是省油的灯,对付她们就该是怎么严苛怎么来,不必同情善待。否则立不了威信,学生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以后有的受。

现在谁带这两个班的班主任?都是今年新入职的教师,他们不知道。哦,其中一个丢给海归的博士高材生了。那么好的人才,你就让做这种琐碎的活,他不觉得屈才?

新教师总要经历的。既然要来教书,早该做好思想觉悟。随便他是什么来头,但凡来了我这,该从最底层的活做起,一样得做。

诶,这么条大道,花坛摆在路边给谁看?就该摆正中,让他们都好好欣赏。

呵呵。哈哈。您说得对。还是领导最有眼光,不论是选物,还是选人。

……

睡醒的时候好像快放学了。

小钟慢悠悠逛回教室,钟老师正站在走廊上,等着逮她。

“钟杳,你到办公室来一下。”他道。

自从无意间听见学校领导的那些话,小钟面对他的心情更是一团乱麻。

她违纪是在给他添乱。他本不必做这些,领导却故意用这种方式磨他的心性,逞弄自己的权欲。

“不去,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小孩想不清太复杂的问题,只好逃避。

“我跟你的妈妈约好时间,今天下午放学后去家访,到时你跟着我一起走。”

家访,也就是说,他一个大男人,要来她们母女所居的家里?简直匪夷所思,敬亭怎么可能答应如此离谱的事?一定有诈。

小钟严词回绝:“不可能。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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