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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了一把嘴,喉结滚动几下,那呢喃仿佛不是说给其他人听的,而是告诉自己的。
“程队,我媳妇的脚让热油烫了,地都下不了啦。我要回趟家。”
就像被施了什么法术,所有人都定在原地,对面楼家庭ktv的欢唱声隐隐约约传过来。
一座大山忽而压在程兵胸口,他只觉得堵得慌,也像想马振坤一样呕出去。
马振坤说的不是“他妈的程队,我家那傻娘们给脚烫了,我赶紧回去看一眼,你们在德阳等我”。他的口气没有商量,没有后路,那只是一则通知。
那不是退缩的借口,而是离别的终章。
蔡彬第一个动起来,他加速收拾起东西,其他人都像他一样,埋头干自己的事儿,好像不接话,马振坤这句话就没说出口。
蔡彬把行李包拉链拉上,突然发问:“你走了,就不回来了吧?”
屋里仿佛被按了快进键,每个人都不给思考留空隙。马振坤没否认,他从床铺下面翻出银行卡,递到程兵手里:“这是夜宵摊赚的钱,我一分没动,留给你们。”
程兵没接,廖健的话就跟上来:“老马,你什么意思?当初说出来抓王二勇,除了小徐,数你叫得最凶,怎么这就成缩头乌龟啦?”
火药味一层一层向上叠加,只差一个引爆的新捻,马振坤猛地一回头,甩开廖健还抚在他后背上的手,声音倏忽变大:“行了!这里还轮不到你说我,别屎堆里插喇叭!”
他的意思是:说屁话。
廖健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跟他争辩,转头一把扯过马振坤的床铺甩到墙角,接着依次走到其他人身边,故意气马振坤,大声喊着什么。
“程队!等抓到王二勇,咱吃点好的。”
程兵如置身事外,直勾勾盯着上面已经空无一物的黑板。
廖健笑着拍了拍程兵,又大咧咧来到小徐身边:“你小子,照片确定都清晰吗?等到了德阳,咱没有黑板,之前留下的线索可全靠你了。”
小徐也没接话,直接蹲下来,他在墙角发现一只壁虎,那是他最后的稻草。他朝着壁虎伸出手,发出“啧啧啧”逗狗一般的声音。
果然啊,小徐心想,还是跟狗打交道简单,人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即便是跟三大队的兄弟们在一起,也是如此。
“老蔡,要不你增驾个驾票吧。”廖健一点没闲着,没人搭理他他也不在乎,这回他站到蔡彬身边,“咱们五个人,真抓到王二勇那天,五座车坐不下了……哦,我忘了,到时候咱们就是四个人了。”
蔡彬直直看向程兵,希望他出面制止,可程兵悲戚的目光让他心头一紧。程队都这样了……蔡彬双目紧闭,站在房间的角落,无所适从。
最后,廖健来到马振坤身边,他没看马振坤,完全是路过,两个人的肩膀碰撞了一下,马振坤一个趔趄。
廖健轻声说道:“半途而废,我瞧不起你。”
“你爱瞧得起瞧不起!”马振坤突然咆哮起来,“当年三大队我在一线出生入死,你坐办公室写文件拍马屁的时候,我还瞧不起你呢。”
廖健身形一晃,从马振坤身边离开,程兵一看就知道这事还没完,他分明从廖健的表情中读出了三个字:“好好好。”
谁也没料到,廖健突然转身,抡圆了拳头直击马振坤的脸颊,这一下马振坤完全没有准备,他吃痛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失去平衡,撞倒了众人刚刚收拾好的铺位。
以往在三大队,大家想要“切磋切磋”,基本不使全力,真练技战术,也是拿非惯用手出招。而廖健这一拳是右手出的,一点情面都没留。
马振坤朝身后的墙上一蹬,直冲廖健而去,一下就把他扑倒,两个人就在地上扭打起来,身上都蹭了不少烟灰。他们把工作中练习过的技巧用到了极致,一个用脖颈擒拿,另一个就用反关节擒拿,一个想靠着墙借力站起,另一个就用单脚侧蹬扫倒对方,帝王乌贼对抹香鲸,两个人遍体鳞伤,谁都没占到便宜。
蔡彬和小徐想把他们拉开,却根本找不到切入点,直到程兵喊了一句“你俩行了!”,两个人才自动分开,都盘腿坐在地上,都揩拭嘴角渗出的鲜血,两头败落的公牛喘着粗气盯着对方,落寞而苍老。
斗败他们的不是彼此,而是命运。
马振坤吐出一口血痰,叼起一根烟,烟嘴碰到了伤口,他疼得嘶嘶两声,翻遍裤兜没找到火儿,他朝着小徐做出了一个按动打火机的手势,一个打火机带着劲风飞过来,准确地砸在马振坤脚边。
马振坤抬头一看,是廖健扔的。
他突然低头呜咽了一声,等再抬起头,马振坤脸上没泪,嘴角竟然挂着惨笑。
“坐牢的时候,家里都靠我老婆……”
程兵突然重重咳嗽起来,仿佛一个肺痨患者,那声音似乎永无终结,他咳得涕泗横流,这样其他人才不会发现,他刚刚流了泪。
马振坤自顾自继续说道:“她晚上大排档赚钱,白天还要照顾卧床的我妈和孩子,后来都靠她给我妈送了终。”
小徐终于不再看壁虎了,他抬头望向天花板,似乎那里有人生该去往何处的答案。无疑,他想自己的爸妈了。
“我坐牢五年,她能老了二十岁,我一直觉得欠她的……下午她给我打电话,哭着说她实在扛不住了……”
听到这儿,蔡彬也扛不住了,他想起自己的妻子,记忆的触角在大脑中死命搜刮,最后的印象竟然是判决当天的庭审现场,他记得自己往后瞥了一眼,妻子没跟其他人的家眷站在一起,而是孤立无援地接受记者的长枪短炮。蔡彬回忆起两个人刚刚确定关系的时候,那样明媚的女孩,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程队,兄弟们,我再不回去,我的家就没了。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我不能再没了她……”
马振坤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好像一个学龄前儿童,仿佛他再不做点什么,最心爱的那个玩具就会被其他人抢走一样。
廖健狠狠凿了一下墙,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他想上前一步抱住马振坤,两个人中间却似隔着千难万险,最后,他双臂环抱,内里只有出租屋内混着烟味的浊气。
我真该死啊。
廖健在心里对自己说。
“老马,你回去吧,我们理解你。放心,剩下事的交给我们。”
心碎的程兵给同样支离破碎的三大队念出悼词。
马振坤哭喊得更大声了。
此刻,他最不需要的就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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