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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我问她在婆家好不好,她都说好。哪有样样好的?她就是不愿意对我说,可见我们姊妹间是远了。”
林妈妈睇着她一脸天真的泪痕,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她说明。她是玛瑙里封住的蜘蛛,对能世事流转毫无知觉,看外头的世界总是雾里看花,懵懵懂懂。
妈妈无话可说,只管微笑着拍她。
这时候,听见花信挂起卧房的竹箔进来,“良恭想来向姑娘告个假。”
妙真的心绪被牵动,又忘了为鹿瑛伤心,揭了被子坐起来,用手刮了两下长发,踢踢踏踏趿着鞋走到外间。
出来看见良恭站在罩屏外,同时也嗅到饭香扑鼻,当下动了食欲。不再要人劝,自己掠过良恭,走到小饭厅那头,提起箸儿朝他招一招,“你告假是要做什么去?”
这倒怪了,从前但凡良恭告假她都是不过问的。良恭慢洋洋跨了门槛进来,拱手道:“回家去瞧瞧。”
“上回路过凤凰里叫你去你不去,这会怎么又想着去了?”
“家里有点事。”
“家里使人来传话了?是前头几日码头上那个人吧?他是谁?”
“是个朋友。我托他帮我照看姑妈。”
“什么朋友?”
问到此节,妙真心下一惊,才发现自己这些问题简直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是什么身份,怎能如此细究一个下人的家世?她有些尴尬,暗暗抬眼窥良恭,他脸上也正有些发懵。
柴房后头里那只大狼狗一定又来讨饭了,不知谁惹了它,隔得大老远也听见他凶吠了一声。这一吠,凿碎这微妙的尴尬。
良恭握着拳“吭”地咳了一声,“朋友就是朋友,难道朋友还有三六九等之分?”
正是这话,妙真记得当时大老远看见那人,实在吓她一跳。五大三粗身段,光秃秃的脑袋上结了好几个癞疮,那脑袋像是给这些疮疤彻底毒了个遍,寸草不生。
她长这样大,还是头遭与这样面目可憎的人目光交错,简直疑心他身上的臭汗味随着这缕目光爬到了她身上来。
她不由搁下箸儿,把两条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搓搓,“那人瞧着可不像个好人,怪吓人的。”
良恭忽然歪着嘴笑一下,“那什么样的瞧着才像好人?非得是仪表堂堂相貌标志的?”
妙真见他有些嘲讽的意思,横过一眼,“我又没说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是我的朋友,想来,我大概也不算好人了?”
妙真索性直勾勾朝他望去,噙着冷笑,“你是不是好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哼,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不跟你计较罢了。”
“那小的这厢谢过大姑娘宽宏大量。”良恭不端不正地作了个揖,笑得实在招恨。
隔着饭桌,妙真恨不能掀了碗向他砸去。可心里计较着岂不有失体统?上回叫他看见她与冯二小姐打架,恐怕已让他疑心她是个泼妇,再掀碗碟,那可就坐实了。
她咬着牙,眉间怒火烧得正旺。不想良恭站直身,正经地微笑道:“明早回来给姑娘捎玉宝街的兔肉脯。”
一盆温水浇灭了妙真的火,她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却心不由己地抿起一丝笑,“还有桂兴铺子的炸鹌鹑。要双份子,老爷也爱吃。”
按说良恭由尤府出来,路上买了些酒肉,一径先往严癞头家中去。严癞头之处隔凤凰里不过两条街,近墨者黑,也是条破破烂烂的巷子。
严家也是父母早亡,虽有几门亲戚,因嫌严癞头地痞之流,不大走动,致使严癞头无人问管,尚未娶亲。
家里乱得鸡窝一般,看见良恭来,只搬了木头墩子引他院中落座,“你是好洁净的人,我往无锡去这些时,屋里来了些野猫作得臭烘烘的,我还不及归置,就在外头坐。”
又搬来张矮几,将良恭所带酒肉摆开,“你说是有什么事同我商议?”
“尤大小姐的事。”
严癞头直起腰杆看他一眼,先前说起这事,他都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从没个准话,眼下似乎转了念头。
他笑着扯扯裤管子,一屁股坐下,人高马大地憋屈在矮矮的墩子上,浑身都显得窘迫,“你拿定主意了?几时动手?”
良恭虽与他同高,身段却不及他粗壮,坐在矮处也不显逼挤,反有些翛然的虎卧之势。
他端起碗呷了口酒,反手抹干嘴笑道:“我变了个主意。把历大官人的定钱还给于三,不赚他那几百两,另谋出路。”
严癞头骤将眉眼挤在一处,“什么出路?”
“大小姐有位未婚夫,姓安,常州府人氏,听说是个状元之才。他不日就到嘉兴,倘或他果如尤家人所言绝非池中之物,那正好我也不必满世界疏通什么关系了,他不就是送上门的路子?”
说话间,他拔座起来,翛翛踱步,“他这回若中了举,少不得二三年就能中个进士。又有大小姐的大笔嫁妆铺路,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我若倚上这棵树,岂不比先前那些弯来折去的打算便宜?”
理是这个理,以他的心计,要博得个愣头青的信赖也未必是难事。可严癞头细细思来,心下有些犹豫。两个人十来岁上头就耍在一处,他比谁不知道良恭?
良恭这人手重,却坏在一样,心不够狠。他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也有为亲人赴汤蹈火的肝胆。但若说为他自己,他总是缺了一口气。
严癞头扣着眉,半晌不语。
不闻动静,良恭折回身来,“你若舍不得那笔钱,就罢了,就当我没说过。”
“不是这话。”严癞头摆摆手,却苦在脑子笨,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笑,“冒着风险赚这笔钱本就是为你谋前程,既然你有更好的出路,又不必担风险,自然更好。只是……”
“直说。”
严癞头舔舔嘴皮子,“你该不是对那尤大小姐下不去手吧?”
良恭一下笑起来,有些夸张地挑着眉峰,“你几时见我对人手软过?我不过是觉得安家这条路风险小些。”
“可这条路日子长呀。”严癞头摸着脑袋咕哝了一句。
幸而良恭没听见,否则又要招出一番道理。严癞头自知说不过他,也就不说了,两个商议定把银子退给于三,只盯着安家这条路走。
打算是如此打算,可良恭自己也有些说不清这打算是为他自己,还是为维护妙真。将个前程安稳的千金小姐拐带出去给人,太冒险了。谁知道那历大官人是人是鬼?
他好歹是承了妙真一点好处,尽管那好处往往伴着讥讽愚弄。
归家这一路上,半竿落日,残阳昏黄,铺面摊上的人都收拾着家去了,转到哪里都是凋零空茫。他不也是一无所有,心徒四壁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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