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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惊讶地发现他被罩在白麻布下的脸上居然没有一点泪痕。他诧异得像寻找到新大陆,紧接着又去看别的女人,发现她们也是如此。这样他倒冷静了,登时发觉这是一个无聊的现象。

达达利亚站在村支书后面,阿消在前面看了一会儿就挪过来,跟小狗一样蹲在他脚边。棺材准备好,黑色的木头棺材,赵老汉被人抬进去,达达利亚瞟了一眼——脸色发青、骨瘦如柴,尤其是半边伤脸,绿得像中毒。他把阿消从地上拎起来,阿消跌跌晃晃撞到他的腿上,然后才站稳。

入殓结束,要送葬,算下葬后半场。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是阴湿的,棺材板泛着冷硬的光,两个穿丧服的大汉扛纸人,其余四个站在棺材四角的地方。

刚弯下腰,赵老汉他娘说:“等等!”那几个人就不动了,面面相觑,一起转头看赵老汉他娘。赵老汉他娘原本坐在凳子上——她中间哭晕两次,被人手忙脚乱抬到里屋掐人中,醒了又哭,现在才勉强平复情绪——她的脸白得像纸,呈现出一种透光的薄。她走过来,扯着钟离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按在棺材旁的泥地上,让他给赵老汉哐哐磕了两个响头,然后才说:“走吧。”

钟离的额头沾着泥,两道很浅的血往下流,还没流到眉心就不流了。早上盘好的头发,现在凌乱得不成样子,几缕发丝浸润雨水,湿答答黏在颧骨边。他抬起脸,听到人群里有男人抽气的声音,看到他们脸上怜爱的表情。他扫过那些贪婪又相似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双蓝色的眼睛上。

达达利亚的眼里没有情绪,他垂下眼帘,居高临下地看他,蓝色的眼睛像海一样深不可测。这样讲有些不切实际,钟离没有见过海,蓝色应该用天空来形容比较好,但他莫名觉得那就是海,那片未知的、记忆里从未谋面的领域,直觉上令他认为能吞噬一切的景观,就该和达达利亚的眼睛一样。

他们四目相对,又很快擦过视线。达达利亚推了一下阿消,对他说:“回去吧。”

阿消看他,低声讲:“送葬还没看呢!”

“没什么好看的,”达达利亚对他说,“下午还有李老师的课,你下午不上课了?”

“你真扫兴!”阿消不让他摸脑袋,但也不再抗议,他转过身快跑两步,地上捡了根长树枝,握在手里哗哗甩了两下。他又要去捡纸钱玩,达达利亚不让他碰,如此他更赌气,用树枝头戳达达利亚的鞋,低声说:“俺再也不会原谅你,小气鬼。”

达达利亚说:“过几天带你去镇上。”

阿消眼睛一亮,扔掉树枝,抱住他的腿,说:“你是俺的亲亲宝贝。”达达利亚揪他的脸,笑道:“跟谁学的?”

“哎哟、哎哟!”阿消捂着脸夸张地叫,见达达利亚松开,他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王胡子。我前段时间看到他抱着辛眉姐——就是孙辛眉——在孙家后院的水井旁边,就是这样说的,你别跟别人说啊!”

他因为这个消息,俨然以为自己与达达利亚身份对调,一时间神气活现。他其实一早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几个跟他玩得好的,但说给达达利亚后,他仍然面露严肃地向他嘱咐,好像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

王胡子原名王莽,是溪口村纺织厂的老板。他和王忠是堂兄弟,但比王忠年龄大不少。王莽也继承了他们家族一脉的高大威猛,站在那里,像一块斜立起来的擀面板。他的嘴唇上畜了一圈胡子,像涂了一层煤炭一样,这胡子他很小就有了,最早要追溯到青春期开始。小时候的王莽很贪玩,拾柴火给屋里烧炕,因为好奇把头伸进去,结果被火燎断一截胡子,之后那截胡子也没有再长,看上去像是胡子与胡子之间做了一条防火隔离带,溪口村的小孩子就背地里给他取名“王胡子”。

至于孙辛眉,她今年二十好几,还没出嫁,是村里的怪人一个。具体表现在她可能二十五、六左右,没人记得她的生辰,自然也没人记得她的年龄,就知道她已经远远过了嫁人的年龄。家里人急得团团乱,找了几个说媒的,结果每次两家人在屋里商量亲事,她就在外面不知捣鼓什么,一阵哐啷响。

屋里的人跑出去看,发现她摔了盆、又摔了几个碗,捏着碎片把她未来男人的手划了几道,又把自己的手划了几道。血从指头缝里涌出来,指甲染得又黑又红,那男人吓得脸色惨白,孙辛眉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嗑瓜子。

村里的人觉得她像中邪,怕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整个人神神颠颠。如此一来二去,虽然她有几分姿色,但没人再愿意娶她,家里人也彻底放弃,由她像疯子一样在村里随便乱逛。不过大前年她娘害痨病死了,她有一年多躲在屋里,没怎么见过人。服丧期满后,一出门,人清瘦了一圈,气质也变了,内敛了许多,看上去比以往更加楚楚动人。

她家今年又开始找人帮她说媒。知青下乡不久,也是她刚到王莽的厂子里上班的日子。

“以后是不是也见不到赵家的寡妇了?”阿消问他,“他之前还给我糖吃。”

达达利亚也不知道,他对村子里的人没有阿消那么熟悉。阿消是队长的孩子,队长在这里工作,他转到这里上学,什么时候队长回去,他就走了。他一到村子,四处跑着玩,没几天就混熟了,现在问起来,嘴里都是“俺们村俺们村”。除此之外,来的几个知青,他跟达达利亚最熟,队长不在的时候,都是达达利亚和李望欣照顾他。

“你听。”阿消对他说。

唢呐声四起。达达利亚转过身,他和阿消站在田埂上,一簇簇玉米叶随风抖动,不远处还有刚抽穗的小麦丛,在春风里摇曳生姿。唢呐惊起一小片麻雀,它们振翅从田地上掠过,一间间土坯房门前的小路上,下葬的人披麻戴孝,风吹他们身上的布,像卷起一条条白色的床单。

满天纸钱如雪飘,婉转浑厚的唢呐回荡在溪口村。一小队人越走越远,轻飘飘如同鬼魂。达达利亚抬起头,几滴雨又落在他的眼皮上。

他的心里陡然升起凉意,这才觉出几分春寒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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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钟离服丧期没满半年,赵老汉他娘也一命呜呼。

村里难免有人说他天煞孤星,但他置若罔闻,用黑色头巾包住口鼻,依旧坐在凳子上纳鞋底、缝衣服,做点不用出门的活计挣钱。赵老汉他娘在时,他们就相对而坐,边干活边照看晒的豆子。

黑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跑到豆子边闻,赵老汉他娘放下鞋底,用瓜子皮打它,有时也朝它扔石头,砸中过一次。钟离劝了两下,没用,他也不再劝了。下次赵老汉他娘又用石头砸黑娃,钟离便放下绣花垫,站起来。他走过去,把桌子一掀,竹筛子哐当倒扣在地上,里面的辣椒干和黄豆撒了一地。他把黑娃抱起来,对赵老汉他娘说:“您跟畜牲置什么气?”接着又说:“我到地里去看看。”

他回里屋,出来时肩抗锄头,他把黑娃放在脚边,说:“你自己走,我拿锄头,不方便。”小黑狗乖乖跟在他身后,嗅着他的裤脚,尾巴一摇一摇。

赵老汉他娘近乎怨毒地看着他的背影,嘴唇一开一合,暗自吐出咒骂。但钟离头都没回,她最终只能自己起身,收拾好地上的东西,把竹筛子摆正,又坐在太阳下开始纳鞋底。

钟离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天气逐渐闷热,到晌午太阳尤其大。他从门口小路走到田埂,到交叉路时,左边再走五百米是他家的田,右边是通到大路去纺织厂的地方。他选择了右边的路,他家一亩三分地实在没什么好耕的,之前赵老汉还在,都是赵老汉干活,钟离和赵老汉他娘在家里做活计儿。

赵老汉跛脚,走起路来一高一低,举着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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