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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时他会自己与自己对弈,垂眸看子之际,棋盘半满,茶水微凉,那抹熟悉的鹅黄色还没有出现。他抬眼看香,一柱香烧到尾,最后一点香灰栽进香炉里,屋内照旧静寂冷清,仿佛昔日欢笑皆是旧年影像。

外面阳光很好,而沈清秋心下,却如那杯中茶水一般愈渐寒凉。

宁婴婴一定出了什么事。

来不及细思,他立刻搁了棋子起身寻人,不料还没出屋门,门外阵法一明一灭,熟悉的玄衣银履,裹挟着料峭霜寒,站定在沈清秋眼前。

洛冰河身上和面上都冷得惊人,沈清秋被他带过来的寒气激得心沉,刚要开口,就听洛冰河很冷地吐出几个字:“你把玄肃藏哪了?”

室内安静了瞬息。

洛冰河开口的那一瞬间,沈清秋四肢百骸的血液几近倒流。他在短短一刻之内拼凑出他未曾亲眼所见的真相:洛冰河不过假装玄肃之于他是破铜烂铁,故意下套引宁婴婴拿剑,之后数日隐忍不发,就为此遭亲自上门来讨!宁婴婴不来,想必早先就被他逼问,定是受了惊吓,如今凶多吉少。而他洛冰河处理完宁婴婴来此,无非就是再给自己来上一刀!

婴婴,你不惜与我倒戈相向也想要嫁的男人如今如此对你和你未出世的骨肉,你难道不心冷不含恨吗?!岳七,岳清源,在你还了一生一次的义气之后,你有想过你死后还能被如此利用吗?!

沈清秋一把揪上洛冰河的领子,颤声道:“宁婴婴怎么了?”

洛冰河似乎极厌看到沈清秋这般神情,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嘴角勾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师尊焦急至此,想必心中也有了成算,不妨猜猜看呢。”

沈清秋面上紧绷,丝毫没有被他转移话题的意思:“我没兴趣和你猜谜。回答我的问题。”

洛冰河闻言,垂眸看向他的师尊。

从前,他匆匆瞥见的,在松子堆和茶香氤氲中显露的温雅与柔和,如今尽数泯灭在前。那双对着宁婴婴总是含笑的凤眼,此刻比凛冬寒霜都要锋利,叫人疑心它是不是此间最伤人的凶器。

真是很少见,他能在自己面前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分明已经又忧又惧,却硬是要摆出最强硬的架势和自己叫板。

——为了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人。

又是如此。

为了曾经辜负自己的岳清源,这把拼了命都要挣扎着往上爬的修雅剑可以心甘情愿地去死;为了曾经背叛过自己的宁婴婴,这个为人师表的长者照旧可以不计前嫌地为她操心。

而那时还是一张白纸的自己,收到的不过是当头一盏热茶。

哪怕数年冷遇,纠缠误会至今,沈清秋也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一盏茶,一个耳光,揪着领子地质问,除此之外,他还能得到什么呢?

……好像什么也得不到了。

洛冰河轻声道:“师尊,你也没有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玄肃剑在哪?你不说,我也可以自己找。毕竟想要你那亲爱的掌门师兄复活,不能没有他的剑。”他说完,像是无奈又像是好笑地耸了耸肩,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你看弟子多为你着想。”

洛冰河话音未落,沈清秋已然气得青筋暴起,猝不及防地狠狠掐上洛冰河的脖子。洛冰河被他掼在墙上,窒息与疼痛间,耳畔尽然是无限放大的骂声:“你这畜生拿了剑要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有这么好心?说给鬼听都没人信!我再问一遍宁婴婴怎么了?!”

洛冰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视线因为缺氧有些涣散,嘴边云淡风轻地漏出几个字:“小产了啊,很难猜吗?”

他言毕,又嫌不够似的道:“倒是可惜了那点桂花糕……”

最后一个字都没吐出来,胸口便蓦地一凉。

他这才像忽然感觉疼似的,脸上肌肉猛地一抽。那点本就岌岌可危的笑意,如今真的再难维系分毫。

沈清秋面无表情地把断剑继续往深里捅。利刃搅动血肉的粘腻与失速的心跳一并在洛冰河脑内炸开。在轰鸣的耳鸣声中,沈清秋失真的声音有如冰锥,并同玄肃断剑一起,把洛冰河的心脏洞穿,冷得教他动弹不得:“你不是想要么?给你。你自己挖出来吧。”

沈清秋又喘了好几口气才平息在体内狂窜的怒火:“宁婴婴要是有什么好歹,我和你没完。”言毕,他松开钳制洛冰河脖颈的手,浑身还是气得打颤。

洛冰河兀自咳了几声,每咳一下,心脏处的裂口便汩汩冒血。衣衫湿透之后,血液滴滴答答地渗向地面。那么红那么热的颜色,落在木质地板上便黯了,在如此冰冷的秋日,显得尤为不合时宜。

洛冰河在沈清秋的注视下抬起眼睛,手指摸上几乎全然陷入心脏、仅仅露出一点尖端的断剑碎片,一点点施力扯动起来。

视线冷芒在前,碎刃割心加身,身体和精神被毫不留情地穿刺,对此,洛冰河只能抿紧双唇,尽力让嘴角的血线不至于毫无章法地下落。奈何胸中那挣扎弹跳的血肉太冷了,他连换一口气都像饮冰。

那一瞬间,沈清秋疑心他是不是要哭了。

不料下一刻,洛冰河的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沙哑地说了一句话:“那弟子多谢师尊惠赠了。”

好像方才那一点脆弱,那一点几乎要闪过的晶莹,都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但沈清秋还是咬牙切齿地笑道:“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我太开心了洛冰河,你也有今天。”

一块来自旁人却捅入我心脏的剑,一句最快意,亦最残忍的话语。

他师尊给他的,总是如此剜心蚀骨之物。

不过走到今日,他洛冰河还能再奢求什么?

……在知道自己的恨都是虚无之后,在知道自己曾把真心当成利刃去肆意折磨毁伤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求索的资格。

事到如今,他大概只能求一个,“只要你痛快”。

洛冰河平生最恨,不是凛冬时节母亲的死,也非那一盏扣在头顶的热茶,而是临渊之前,沈清秋按在自己胸口,只一瞬就把自己推落的手。

一直以来奉为神只之人,下达的天命也是如此昭彰,沉沉压在他心口,细细辨去不过寥寥几字:魔族杂种,不怪乎此。

仿佛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姓的死物,仿佛他活该遭那数年冷待,活该被扔到有去无回的死无葬身之地。仿佛他最困顿的年少十分,惊喜万分地抬眼只是一个错误,那点绝境之地生发出的芽只是野草一片,他从未被那个人选择过。

坠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仰面望着愈渐逼仄的天空,与一闪而过的青衣袍角,朦胧中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寰宇之中的一粒微尘,无所寄托亦无处归依的秋草离蓬。他很冷地栽在一片白骨中,浑身上下的骨头尽碎,在皮肉与经脉间四处穿刺,都没有沈清秋覆在他心口那时疼。

他躺在森森白骨地,像一具终于明晰自己命运的尸体,惨然就死。

再度爬起来时,他有些陌生地从内审视着自己,发觉好像感觉不到疼了。魔族杂种的血不如清静峰弟子那么热,在这个只有足够血冷才能活下来的炼狱之地却足够用了。他自己的反面是如此肮脏又如此强大,沉沉压在心口的天命也如此告诉他:魔族杂种,不怪乎此。

也无怪乎,他于言笑晏晏间利用那个人平生最看重的两个女人,包装了最锥心的大礼作为馈赠——攻心不够,身败名裂罪状加身不够,酷刑受遍亦不够,四肢扯断,把昔日修雅剑折成连人都不是的东西还不够,他把他在乎之人杀的杀娶的娶,在沈清秋面前泡他昔日最爱喝的茶,仍是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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